在成为一件惊天大案的嫌疑主犯之前,他走过了怎样的道路?
远华事件的喧嚣早已远去,是时候追问一些被忽略的问题了——
远华案为什么发生在这块土地上?为什么发生在赖氏家族?又为什么“成就”了赖昌星?
本刊记者/张鹭(发自福建晋江、石狮)
晋江市烧厝村,烧厝南区106号。这是赖昌星的弟弟赖昌图的家(其实也是赖昌星的住处,他们两家一直生活在一起),同一个村里,还有大哥赖水强等亲属的住所。
“远华案”已经过去十年了,一方面,村里人很忌讳公开谈论赖昌星和远华,另一方面,他们又大多对那段历史多有感念。
这是一个典型的宗族社会,从普通人家到盛极一时再到远华案发之后,赖氏家族都与这个村落发生着密切而复杂的联系。透过这个村子,我们可以看到赖昌星及其家族的生存逻辑和发展脉络,发现“远华案”背后的深层秘密。
祖屋与宗族
赖昌图的住处在村委会和村老友会的附近,中等规模的一个院子,种着晋江并不常见的棕榈树。2层小楼的居室里,内饰气派,但还远称不上豪华,至少远远逊色于大哥营造的庄园。
路过村口“旅港赖昌星先生捐建”的牌坊,再往前走一点,从那个更高更气派的大门进入,就是大哥赖水强的庄园。近1公里的水泥路的两旁,是小溪、稻田,以及小作坊式的工厂,路的尽头就是已经病亡在狱中的赖水强住过的院子。其中的6层主楼体量庞大,是村里的制高点。可以想象,站在这座大厦般的住宅楼顶,俯瞰在稻田和工厂里劳作的人们,带给主人的是威望和权势带来的满足感。
两兄弟的宅子,不在一个量级,这样的对比很容易让人心生诧异。对此,赖昌星的同班同学、儿时好友赖昌翁分析,那是因为两兄弟的想法不同,赖昌星一直想把他“事业”的重心放在厦门,而赖水强则更愿意在晋江老家发展。
考虑到幼年时住所的拥挤程度,赖水强对于住所体量的追求变得可以理解。从赖昌图的住处出来,走半分钟,经过一个小小的下坡,就到了这个丘陵地形的村子里少见的一片大块平地。这里就是赖昌星兄弟出生的祖屋。
在被改成家庙以前,这个祖屋是泉州地区农村常见的民居样式:两落五间张双护厝,由下落、榉头、天井、顶落四部分构成,为典型的四合院布局,适合家族聚居。村干部赖文建回忆,这个被很多村民称为“祖屋”的建筑,大概有850平米,七八十间房子,住了好几十家人。
往上追溯,这些人家可以归到同一个祖先。事实上,在赖家族谱里,“昌”字辈是第24代。赖家一世祖原本定居在烧厝边上的赖厝,后来的祖先因为现已不可考的原因举族迁往泉州,大概200多年前的嘉庆年间,第15代祖先又率众从泉州迁了回来。从第10代到第14代,5代人出了6个进士。这也是赖昌星之前,这个家族最风光的历史。直到今天,村里的文庙仍以此为傲。
1958年农历九月十五,赖昌星出生在这幢据说是第16代祖先传下来的祖屋,他是八个兄弟姐妹中的老七,比大哥赖水强小10岁,比小弟赖昌图大4岁。
赖昌翁对赖昌星家的记忆从小学开始,那时赖昌星一家住在祖屋七八十间房子中的三间里,“非常挤”。赖昌星跟二哥赖昌标住一个房间,中间是厨房,赖母、最小的姐姐和小弟赖昌图住在另一间房子里。赖的父亲赖永等早在“大跃进”时就是村支书,因为家里住不下,一直住在现在老友会所在的老村委会会址中。大哥赖水强住在村里的民兵营房,他后来在老村委会边上开了个小卖部,搬到小卖部里住。
1995年,当远华中学的赖世雄老师以赖氏五村建校委员会代表的身份,到赖昌星在厦门的住处,接受赖对远华中学的500万捐款时,发现昌标、昌星、昌图兄弟几个竟然住在一栋大宅子里。而当时,昌标、昌图都已成为远华集团某一方面“业务”独当一面的人物。看起来,即便是到“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家族聚居仍是这个家族所秉持的生活方式——或许是对幼时一家人分开居住的补偿——他们“做生意”的方式也是家族式的,远华集团董事会的五名成员,分别是赖昌星、赖昌标、赖昌图、曾明娜和曾明育。
一个“有力量”的少年
日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贫穷一直是故乡留给赖昌星的童年记忆。但无论是儿时玩伴还是小弟赖昌图都强调,在那个普遍贫穷的时代,他们家并不算特别困难。在赖文建和赖昌翁的描述中,童年生活因贫穷而更显简单,有着一种不复追寻的田园牧歌般的诗意。
赖文建那时住在赖昌星家隔壁,他们这一幢楼里差不多大的孩子,上学时相约同行,下课了一起回家。童年最大的欢乐,都在简单的游戏中度过。
他们最爱的是游泳,不上课的下午,要在脏兮兮的水坝里泡四五个钟头,即便是上课,午休的时间也被利用起来,吃完饭碗筷一丢,在水坝里泡两个小时,离上课只剩一刻钟时再一路小跑到学校。还有一种冲关游戏,小孩们分成两拨,防守的一拨站成五条线,拦住进攻者的冲击,进攻者一口气冲过五条防线就算赢,反过来,则算防守方赢。
最令人回味的时光是在夏日的夜里,家家户户在家门口搭个简易床,用竹子和纸板做成扇子,就在外面纳凉睡觉。那时连蚊香都没有,只能利用烧麦秆产生的烟雾来驱蚊,这帮孩子就是在这样的袅袅烟雾中捉迷藏,因为房子很多,家里又没有灯泡,只有煤油灯和蜡烛,一个人藏起来经常一晚上都找不着。
农村的孩子普遍读书很晚,赖昌星直到9岁才上学。家庭的贫困、“文革”对教育的破坏,使得与他同届入学的同学逐渐流失,一年级时还有五六个班,到进入五年级毕业班时,只有一个班硕果仅存。赖昌星的“学历”并非他自己记忆中的三年级,而是五年级。
1973年五六月份,赖昌星班上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要去香港,这个毕业班的语文课由其他几个老师分着上,赖世雄就是代课老师之一。由于给赖昌星上课不多,他对于这个学生并无太多印象。曾教过赖昌星的数学老师赖锦星对这个昔日学生的唯一印象,也只剩下“长得很漂亮,很多老师看见他都忍不住要去摸一下他的头”。
赖昌星比赖昌翁早一年上学,但赖昌翁读到三年级时,两人竟然变成了同班同学。由此,赖昌翁猜测,赖昌星应该是留过一级。那个时候一套小学教材分十册,他俩都读到了第十册。
“赖昌星在学校喜欢打篮球和乒乓球,他个子不高,但是速度快,力气大。功课一般,数学马马虎虎,要他写点东西,搞不来。上课不怎么专心,要交作业了,临时借我的抄一下。”赖昌翁强调说,“但是他的头脑好。”赖昌星自己显然也这么认为。日后,他把自己的才智用到了做生意当中,比如,他能轻松记住300多个电话号码。
干农活当然是每个农村孩子的必修课。赖昌翁回忆,有一段时间,他们凌晨两三点就要起床,背着粪箕,拿着粪耙,漫山遍野地拾猪粪和狗粪给大队的地里做肥料。上学前还需要拔青草喂自家的兔子,挖了松菇为家里换几个零用钱。
赖文建说,到了冬天,他们天不亮就要走到1公里外的山上,去大队的地里挖地瓜。生产队白天挖地瓜时把大的挖走了,会剩下一些小地瓜,他们这些小孩结伴去挖出来,好一点的自己吃,差一点的喂猪、喂兔子。冬天的早上很冷,他们穿着拖鞋上去,单薄的衣服满是补丁,山上风大,一群孩子冻得不得了。赖文建说:“别看这玩意不值钱,但是埋在地下,用锄头耙,耙很久才能耙到一块。”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赖昌星开始在同龄人中显露他出众的号召力。众多挖地瓜的孩子中,他经常是那个组织者。“他矮胖矮胖的,有力气,每次都能挖很多,而且人缘好,讲义气,看见跟他一起去的孩子捡得少,会主动把自己挖到的地瓜分给别人。”
有理由相信,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表现出来的对人的体谅,来自父亲朴实的言传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