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日,中国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郑敏在北京逝世,享年102岁。记者从郑敏女儿童蔚处得到了证实。
郑敏祖籍福建福州,是“九叶派”最后一位诗人。郑敏的诗歌作品对中国新诗的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金黄的稻束,站在割过的秋天的田里”郑敏创作的《金黄的稻束》,成为中国新诗史上不朽的经典。
将写诗等同于心灵呼吸
郑敏,1920年出生于北京,福建福州人。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读哲学系。在西南联大就读期间开始诗歌创作,1943年开始陆续发表诗歌作品,得到当时诗歌评论界的高度肯定。1949年出版了她的第一本诗集《诗集 一九四二-一九四七》,确立了她在中国新诗史上的重要地位。1955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前身为中国科学院)工作,从事英国文学研究。1960年,调入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任教。从上世纪40年代至21世纪的80年间,郑敏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1981年《九叶集》出版,“九叶”诗派由此得名,郑敏也成为“九叶”诗派中的一员。“九叶诗派”成为中国现当代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中国作协原副主席、著名诗人吉狄马加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郑敏是中国当代非常重要的一位诗人,她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研究见证了大半个中国新诗的历史进程。“她不但是中国新诗的见证者,她本身的存在就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符号,一个活化石。”
2006年,央视将郑敏评选为“年度推荐诗人”,推荐语中说其是“一棵诗歌的常青树”。郑敏在采访中回应此事时说,“如同‘春蚕到死丝方尽’,一个将写诗等同于自己心灵呼吸的诗人,自然会活一天就写一天。当然如果实在是“才尽”了,就只好像一位失去声音的歌手,去听演唱,而继续陶醉在别人的歌声中。诗可以给人类一切高尚的情感和行为以力量,但她也能在哑然寂静的历史低潮时刻,耐心地等待和召唤激情的苏醒。历史总是丰富的,高潮有高潮的激昂,恶浪有恶浪的愤怒,黎明的涨潮自天边滚滚而来,带来新的一天的期盼,阴暗的时刻的沉默有沉默的深思,而诗总是它们的刻痕和足印。诗人的诗不只是来自一己的情思,他的耳朵日夜在倾听历史的波涛,和人类的心跳。”
2020年百岁时与女儿童蔚合影
长寿秘笈:保持少女心态 保持思考和创作
一直在北京工作的福建诗人安琪曾多次采访郑敏老师,郑老师给她最深的印象就是率真的个性、阳光的心态和哲理的思辨。
“郑老师特别的单纯,言谈举止有着天真浪漫的少女感,跟她聊天很放松,郑老师总是脱口而出她的观点,或深邃或诗意,与郑老师谈话,会心之处很多。”安琪回忆,第一次采访郑敏老人时,发现她讲话的声音就像少女一样清脆悦耳,她的笑容舒展,有时也有调皮的神色,很有亲和力和感染力,郑老师一直没有老年人的老态龙钟状,留给人的总是那般敏捷,无论行动还是思维。
在交谈的过程中安琪发现,郑敏老人的语言表达能力特别强,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可以在电话里说半小时不用歇息。真的非常有生命力,郑老师的语言逻辑非常缜密,直接录下来整理出来就是一篇文章。同郑老师的交流,就是在听郑老师讲授诗歌课,古今中外,旁征博引,郑老师也是两脚跨中西文化的学者,总能在比较文学的高度阐述她的诗学见解,是女诗人中难得的具有丰富学识和辩证思维的大家。安琪说,“郑老师特别强调哲学对诗歌写作的重要性,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哲学是诗歌的近邻。一说到西南联大,郑老师便十分快乐地回忆起当时年轻不懂事,有事没事总跑到冯至老师家里,哪怕搬着小板凳坐在冯至老师家门口读书也挺高兴,也不管会不会影响老师休息。”
102岁的郑敏可谓高寿,安琪说,“郑老师是属于基本不运动的人,问她健康长寿秘诀,她就说不运动,郑老师还举乌龟不动的例子说,‘乌龟不动活千年’,这句话我最早还是从郑老师这里听到的,挺震撼的,完全颠覆生命在于运动的常规观点。当然我想郑老师长寿的秘诀应该是良好的心态和有所追求,生命在于有所作为,郑老师无论多大年纪,都保持着思考和创作状态,不然自己迂腐和麻木,这才是她长寿的秘诀吧。”
她是福建的一笔宝贵财富
2015年,记者电话采访郑敏老师,郑敏说:“对家乡的印象并不清晰,很小的时候回过福州,只记得那里人很爱诗词。长大以后就再也没回过福州了。”安琪在几次对郑老师的采访中总会说到福建,能感受到郑老师对家乡的回想和遥望,郑老师一直很遗憾很少回故乡,“也许年纪大了,总是更在意家乡的认领和召唤”,安琪说,“郑敏老师是福建人,是福建的骄傲和宝贵财富。”
2020年郑敏百岁生日时,女儿童蔚一时兴起录制了母亲的小视频,并挂在了网上,郑老在视频中说,“我是念书的郑敏!我已经100岁了,可是,我每天都觉得,我还没走完呢!”在郑老心中,念书远比自己的其他标签更重要,自己就是个读书人。郑敏祝福大家说:“永远要觉得走不完想走的路。(这样)会渐渐看到自己的某一种进步,然后享受进步的过程,又有了新的感受。我希望大家能看到一些可以看到的东西。”网友们看到视频,惊呼老诗人太有气质,表达准确且富诗意。
如今,郑敏就这样走完了她传奇的102年人生路。
郑敏的诗
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濯 足
深林自她的胸中捧出小径
小径引向,呵——这里古树绕着池潭,池潭映
着面影,面影流着微笑——
像不动的花给出万动的生命
向那里望去,绿色自嫩叶里泛出
又溶入淡绿的日光,浸着双足
你化入树林的幽冷和宁静,朦胧里
呵,少女你在快乐地等待那另一半的自己
他来了,一只松鼠跳过落叶,
他在吹哨,两只鸟儿在窃窃私语
终于疲倦将林中的轻雾吹散
你梦见化成松鼠,化成高树
又梦见小草,又化成水潭
你的苍白的足睡在水里
秘 密
天空好像一条解冻的冰河
当灰云崩裂奔飞;
灰云好像暴风的海上的帆,
风里鸟群自滚着云堆的天上跌没;
在这扇窗前猛地却献出一角蓝天,
仿佛从凿破的冰穴第一次窥见
那长久已静静等在那儿的流水;
镜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叶的高树,在它的尖顶上
冗长的冬天的忧郁如一只正举起翅膀的鸟;
一切,从混沌的合声里终于伸长出一句乐句。
有一个青年人推开窗门,
像是在梦里看见发光的白塔
他举起他的整个灵魂
但是他不和我们在一块儿
他在听:远远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处。
舞 蹈
你愿意经过一个沉寂的空间
接受一个来自辽远的启示吗?
当黑暗和温柔的静默包围着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边
变异着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园
一个熟透的苹果无声的降落,
陷入转黄的软草里。
你愿意透过心的眼睛
看见神的肢体吗?
那圆润的手臂,
徐徐弯转的腰身
她的脚可以践在水上
而不被埋没,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离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个缓和与敏捷的行动
都是沉默的一笔,
记下那不朽的言语
人们倾听着,倾听着,用他们的心
终于在一切身体之外
寻到一个完美的身体,
一切灵魂之外,
寻到一个至高的灵魂。
雕刻者之歌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我掩起我的耳朵,遮着我的眼睛
不要知晓那飞跃的鸟,和它的鸣声,
还有那繁盛的花木和其间的微风
我的石头向我低语:宁静,宁静,宁静
我錾着,凿着,碰着,磨着
在黎明的朦胧里
在黄昏的阴影里
我默视着石面上光影游戏的白足
沉思着石头纹路的微妙地起伏
于是一天,我用我的智慧照见
一尊美丽的造像,她在睡眠,
阖上她的眼睛,等待一双谦逊的手
一颗虔诚的心,来打开大理石的封锁
将她从幽冷的潜藏世界里迎接
到这阳光照耀下的你们的面前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多少次我掩起我的耳朵,遮着我的眼睛
为了我的石头在向我说:宁静,宁静
开始工作时,我退入孤寂的世界
那里没有会凋谢的花,没有有终止的歌唱
完成工作时,我重新回到你们之间
这里我的造像将使你们的生命增长
这不是遗弃,
是暂时的分离
谁从无生命里唤醒生命
他所需要的专诚和寂静
使他暂时忘记他自己的生命
那在有限时间里回旋沸腾的河流
我对于你们没有遗弃,假如有
只是因为我要在你们之间永远停留。
荷 花
——观张大千氏画
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会凋零
的杯,盛满了开花的快乐才立
在那里像耸直的山峰
载着人们忘言的永恒
那一卷,不急于舒展的稚叶
在纯净的心里保藏了期望
才穿过水上的朦胧,望着世界
拒绝也穿上陈旧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么才是那真正的主题
在这一场痛苦的演奏里?这弯着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
你们的根里,不是说风的催打
雨的痕迹,却因为它从创造者的
手里承受了更多的“生”,这严肃的负担。
渴望:一只雄狮
在我的身体里有一张张得大大的嘴
它像一只在吼叫的雄狮
它冲到大江的桥头
看着桥下的湍流
那静静滑过桥洞的轮船
它听见时代在吼叫
好像森林里象在吼叫
它回头看着我
又走回我身体的笼子里
那狮子的金毛像日光
那象的吼声像鼓鸣
开花样的活力回到我的体内
狮子带我去桥头
那里,我去赴一个约会
心中的声音
在这仲夏夜晚
心中的声音
好像那忽然飘来的白鹤
用它的翅膀从沉睡中
扇来浓郁的白玉簪芳香
呼唤着记忆中的名字
划出神秘的符号
它在我的天空翻飞,盘旋
留连,迟迟不肯离去
浓郁又洁白,从远古时代
转化成白鹤,占领了我的天空
我无法理解它的符号,无法理解
它为什么活得这么长,这么美
这么洁白,它藐视死亡
有一天会变成夜空的星星
也还是充满人们听不到的音乐
疯狂地旋转,向我飞来
你,我心中的声音在呼唤
永恒的宇宙,无际的黑暗深处
储藏着你的、我的、我们的声音
致诗神
猛然我听见召唤
没有时间寻找笔墨
来时如潮泛
去时只是默默
青山也无法挽回
秋水只自己泱泱
我用目光追随
刹那天外的回响
太空里无时不飘游
你我难以捕捉的踪迹
水只在流时才停留
云只在变时才有意
我听到你的呼吸
风从林间传来消息
来源:海峡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