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这么多年，哪家企业能活下来？”在简易搭盖的工棚内，红彤彤（中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红彤彤”）董事长黄峥嵘对记者说。
2009年9月8日，黄峥嵘在福建省厦门市举行的中国国际投资贸易洽谈会上，与厦门市同安区政府签订了意向协议。红彤彤公司准备于次年落地同安区轻工食品工业园，从事番茄制品生产加工工作。
一篇题为《同安崛起两个百亿产业集群》的文章现在还刊登在厦门市人民政府的官方网站上，刊登时间为2009年9月10日，内文显示：9月8日，同安区与香港一家食品企业——红彤彤食品集团有限公司正式签订投资协议书，此举标志着同安轻工食品工业园又增添了一支生力军。红彤彤食品集团将在同安轻工食品工业园征地140亩，投资番茄酱生产项目，投资总额4500万美元，注册资本3000万美元。投产后，预计年产值8亿元，年可纳税3000万元。
然而，在接下来的10年间，黄峥嵘称，红彤彤接连遇到了“政府交地滞后、部分地块被政府强行收储并用于建设殡仪馆，及刚刚封顶的厂房由于地铁建设被拆除等一系列问题”，导致企业这些年来一直无法使用签约的地块，无法开展正常的生产经营工作，如今负债累累，濒临破产，自己也沦为失信被执行人。
事实真如黄峥嵘所述吗？项目落地10年还未在签约地块上投产，红彤彤究竟遭遇了什么？
红彤彤项目地块现貌。兰志飞 摄
为何拿地超过3年半才开工建设？
在厦门市同安区轻工食品工业园美禾三路166号，除了东北角一座钢构工棚外，其余土地闲置着，地表坑坑洼洼，长着一些杂草，这里便是红彤彤项目的所在地。
2010年4月7日，红彤彤和厦门市国土资源与房产管理局同安分局（现厦门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同安分局，下同）签订《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出让合同》（以下简称“合同”）。合同显示，出让宗地编号为T2009Y15，面积91722.7平方米（约138亩），出让人（厦门市国土资源与房产管理局同安分局）同意在2010年4月7日将出让宗地交付给受让人（红彤彤）。
当天，双方还签署了一份《地块土地交接书》。
2013年1月9日，厦门市国土资源与房产管理局同安分局向红彤彤发放了《建设用地批准书》。10月15日，红彤彤办下土地房屋权证，12月拿到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后，红彤彤规划中的2号厂房于当月开工建设。该厂房计划于2016年3月竣工，6月投入使用。
可实际上，从签署合同，到开工建设，前后超过了3年半。
“合同是签了，可当时地块上遗留有一家机砖厂的地基、树木、29根电线杆、沟渠，地块‘三通一平’工作没有完成，我们无法在地块上建设厂房。这些地上物的问题直到2013年才基本解决。”黄峥嵘坚持认为虽然合同订立于2010年，但地块实际交付使用时间是2013年，因此“政府交地滞后”。
厦门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同安分局副局长吴文东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合同中明确约定，“按移交当日的土地现状交地”，因此不存在“晚交地”问题。只是由于地块上的建筑物、构筑物未在约定的时间内完成拆除工作，红彤彤公司有意见，政府才按延迟交地处理。
合同显示“按移交当日的土地现状交地”“地上建构筑物及其附属设施由第三方协调厦门市同安区工业园区开发建设办公室于2010年5月30日前完成拆除工作”。
对于双方争议的“交地滞后”问题，福建元一律师事务所佘雷律师认为，由于土地出让合同中约定“按移交当日的土地现状交地”，而且土地交接书中也明确“本确认书生效后，即视为完成交地”，因此，从法律意义上说，应视为土地交接书签订当日，即2010年4月7日已完成交地工作。但是，土地出让合同还约定了由同安土地开发公司协调于2010年5月30日前完成地上构筑物及其附属设施的拆除工作，因此，同安土地开发公司有义务在约定的限定时间内协调完成拆除工作，以免耽误企业的正常生产，这也是政府优化营商环境、提供良好公共服务的职责所在。
食品加工厂旁边怎么建起了殡仪馆？
黄峥嵘告诉记者，在他们拿到土地准备办理各种开工手续时，同安区政府突然提出来，希望红彤彤让出40亩左右的地，有另外一家食品厂准备入驻，理由是红彤彤用不了那么大的地块。区里提出，只有答应出让土地，才给办理工厂开工所需要的证件。
对此，同安区政府办的相关负责人高凌晖表示，并没有“强行收储”，而是红彤彤公司在2013年1月份主动给政府打报告，区政府才责成原厦门市同安区土地开发总公司（现厦门同安置业公司）制定收储方案。
而黄峥嵘则称，他们不可能主动提出出让土地，他们当初刚刚与厦门市国土资源与房产管理局同安分局签订合同的时候，就已经对整块土地的使用作出了长远规划，如此分割回收企业土地的行为将对企业长期规划产生负面影响。但是，不出让土地，他们便无法继续办理手续，开工更是遥遥无期，无可奈何，只能答应区政府的要求。
2013年6月20日，同安区土地开发有限公司与红彤彤达成收储协议，前者收储后者29493.414平方米土地（约44亩）土地，约占红彤彤地块总面积的32%。
黄峥嵘一脸惆怅，指着在红彤彤被收储地块上建起的殡仪馆。兰志飞 摄
更令黄峥嵘没想到的是，政府收储去的这个地块，居然用于建设殡仪馆。黄峥嵘非常无奈，“原来说好，我们让出去的土地是给另一家食品厂使用，没想到居然盖起了殡仪馆，我们主要从事食品加工业，加工食品的场所旁边有殡仪馆，这以后让我们的客户怎么想？真是让我们无法接受。”
刚刚封顶的厂房为何被拆除？
2013年12月，在取得施工许可证后，黄峥嵘和他的团队紧锣密鼓进行厂房建设，红彤彤的2号厂房于2015年11月17日封顶。
2016年1月，由于厦门市轨道交通4号线“厦门北站至同安食品工业园市政隧道工程”需征用红彤彤地块，西柯镇镇政府给红彤彤下达了书面停工通知。
一纸“停工通知”，红彤彤的厂房建设戛然而止。
2016年1月12日，红彤彤与同安区西柯镇政府达成《预支拆迁补偿款协议》（以下简称“预支协议”），按照协议，镇政府向红彤彤支付一笔征迁补偿款，而红彤彤应“在规定期限内移交地块和厂房，让项目建设单位等进场”。
后来，政府方面又给了红彤彤一份三方协议——《厦门北站至同安食品工业园市政隧道工程涉及红彤彤（中国）有限公司交通疏解用地协议书》（以下简称“交通疏解用地协议”），甲方为厦门轨道交通集团有限公司，乙方为红彤彤（中国）有限公司，丙方为同安区西柯镇政府。这份协议的主要内容是甲方向乙方租用上述地块，用于隧道工程建设。由于对补偿条件不满意，红彤彤拒绝签署该份协议。
2017年9月11日，西柯镇在与红彤彤多次协商未果的情况下，依据此前达成的预支协议，对其送达限期签约拆除通知书。
2017年9月28日，拆迁队进场开始拆红彤彤2号厂房。
2017年10月21日，红彤彤厂房拆除工作完成，并提交全部施工用地。
2017年12月13日，地铁公司的工程队进场施工。
2019年12月15日，涉红彤彤地块的地铁施工完毕。
涉红彤彤地块的地铁已施工完毕，地面上提示“地铁线路保护区域”。兰志飞 摄
预支协议签了，厂房拆了，连地铁都修好了，这一晃又过去近4年。黄峥嵘仍存在质疑。在他看来，政府仅仅支付了2号厂房被拆的补偿款，对于因为修地铁占用红彤彤地块几年时间的租金，地铁修成后轨道穿过的地块表面以及两侧各50米安全保护区内限制建设导致红彤彤无法正常使用的地块的补偿都没有谈好，地铁工程队怎么可以进场施工呢？
面对黄峥嵘的质疑，西柯镇镇长叶耀南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给出了回应。他表示，预支协议明确同意轨道交通于2015年12月进场施工，虽未达成土地使用方面的交通疏解用地协议，但仍可以将预支协议作为进场施工的依据。
针对以上争议，佘雷律师认为，从法律层面上说，红彤彤与西柯镇镇政府签订的《预支拆迁补偿款协议》可以作为轨道交通施工方进场施工的依据。协议约定了红彤彤的义务包括配合和支持轨道4号线建设的相关工作，以及移交地块和厂房，让项目建设单位等进场，而且协议也确认了轨道交通建设在协议签订之前就已进场开工的事实。但是，政府也要考虑到企业的实际困难，平衡公共利益与企业利益的协调、统一，兼顾程序正当与实体正义，可以通过减免税收、政策帮扶、置换土地等措施弥补因公共利益牺牲的企业利益，体现政府对民营企业的关怀，构建亲清新型政商关系。
10年僵局如何破解？
其实早在2009年，红彤彤与同安区政府签订意向协议后，由于考虑到政府征地及厂房建设需要一些时间，红彤彤便于当年在项目地块隔壁租了厂房，订了新设备，2010年底先行投产，计划等厂房建好后搬进项目地块。
原2号厂房旁的工棚里堆放着闲置的设备。兰志飞 摄
原以为2号厂房2016年6月便可投入使用，所以，2015年下半年，红彤彤停止租赁厂房，陆续把设备搬往2号厂房旁的工棚里，准备等2号厂房盖好后把设备搬进去继续生产。不料地铁建设导致厂房被拆，设备从此闲置，生产也全部停止了。在外租厂房的这6年间，红彤彤支付了2000多万厂房租金。
“我们公司几乎所有商业计划都因当地政府一次次决策的改变而导致‘流产’。”黄峥嵘称，红彤彤10年间的遭遇，不能割裂开来看。2012年3月，红彤彤就做了未来5年的运营计划书，先后与三家大型企业签订了战略合作意向协议，一度还雄心勃勃希望做成上市企业。然而遇到的这一系列事情，使得红彤彤合作耽搁、工厂停产、资金链断裂，陷入了债务诉讼的困局。“从当地政府的角度，他们是分割开、一项一项看问题，比如我晚交地，给你补偿了一点，拆你的房子，又给你补偿了一点，好像他们都非常有道理，但是他们从未考虑企业的长远计划，企业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2018年4月1日的卫星地图显示，一条施工道（注：此为地铁施工点）斜穿而过，红彤彤原来长方形地块被割成两个三角形地块。
在红彤彤项目地块附近生活的居民告诉记者，印象中红彤彤和附近一些工厂是同时整地建设的，眼看着边上的工厂都建起来运行几年了，但红彤彤地块还是空着。“期间盖起过厂房，后面又拆了，再后面是地铁建设，现在草又长得很高了”。
这些年来，黄峥嵘经常会到红彤彤项目地块上看看，有时在那里发半天呆，看着渐渐长高的草发愣。但更多时候，他是随身携带着厚厚的文件夹，东奔西走，去寻找出路。
黄峥嵘时常到项目地块上看看。兰志飞 摄
困境中，媒体的关注让黄峥嵘看到一丝希望。2019年11月21日，福建当地的一家媒体发表了题为《签约入驻厦门同安近十年，投资者咋就沦为“老赖”》的稿件，报道了红彤彤的事情。22日，同安区政府通知黄峥嵘到区里开会。
黄峥嵘表示，自从事情发生后，他多次找同安区和西柯镇的领导以及各相关部门的负责人进行申诉，希望自己的事情能得到解决，一直未果。这次媒体报道后，政府居然主动找他，让他提诉求。
11月23日，西柯镇发给企业一份《关于明确企业后续服务相关问题的函》。函中对企业诉求提出了解决方案。12月20日，黄峥嵘将面临的问题、困难及相关诉求上报给了区政府及西柯镇的主要领导。他说，此后当地政府未再联系他商讨解决方案。
2020年4月15日，同安区政府召开记者见面会，主要介绍红彤彤情况，并提出了解决方案。
对于这场记者见面会，黄峥嵘感到非常奇怪：自从去年他提出诉求后，这几个月来，政府一直没有找他谈如何解决问题，他多次找区里和镇上的领导，对方没有给明确答复，没想到现在政府不跟他谈，而是直接召开了记者见面会。
由于红彤彤欠某银行8900万元贷款，该银行已于2019年11月启动拍卖程序，拍卖黄峥嵘名下的所有资产，以及红彤彤上述地块。
“这么多年虽然我们一直想尽快解决问题，但时至今日仍是这副模样。”黄峥嵘眉头紧锁，不断用“后悔”二字形容自己对投资这个项目的感受，现在只希望能走出这场困境。
红彤彤未来何去何从？我们将持续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