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三坊七巷的灵魂与肉体(2)

来源:新浪博客  2009年12月30日09:55

  陈衍故居对面,是著名学者何振岱的故居。何振岱是《西湖志》总纂,也是《福建通志》的协纂,诗歌也做得好。很难相信天下有如此凑巧的事。我查了一下资料,原来何振岱是为了串门方便,于1910年特意购买此屋,赶来做邻居的。两位大诗人,又都长于文史,日夕对坐,想必有说不完的话题。

  大光里与早题巷相接,是沟通文儒坊和光禄坊之间的支巷。这两条巷子特别小,幽静,却是诗人作家扎堆的地方,文采风流,让人忍不住久久低回。从陈衍故居拐入早题巷4号,不过数十步,是清初大诗人黄任的故居,黄任好砚,家藏十方名砚,他的书房十砚斋名闻天下。1936年春著名作家郁达夫宦游福建,也住过早题巷1号,次年则与王映霞在光禄坊30号刘宅赁屋居住。如果你懂得阅读,三坊七巷里的每一幢房屋都记得许多故事。

  我想说,三坊七巷不止是房屋,不止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古老街区,不止是任何可见的砖瓦木石,让我们着迷的,其实是那些曾经温暖过这些冰凉物体的血肉之躯。从建筑的角度看,闽北建筑更精美谨严,闽南大厝更壮观华丽。但它们都不像破旧的三坊七巷那样,短短几步,就让我们走进历史深处,在各个年代最卓越的心灵间来回穿梭。

  傍晚的时候,在吉庇巷的一幢废墟前,一对年轻人正在拍婚纱照。天色昏暝,两个人在一旁打灯,新郎身穿白西装,新娘披着一袭雪白的婚纱,明艳动人。他们的身后瓦砾遍地,残墙、半塌的屋梁、扭曲的木门框,森冷荒凉。我不觉会心一笑,他们必定是《聊斋志异》的好读者。

  废墟有独特的美感,因为它们往往呈现了一种震撼人心的真实。在安民巷,我看见一幢建筑的整堵门墙消失,惟余三块条石架着一个厚实的门框,为防倒塌,工人用一些钢管做了个简易支撑。看着那个孤零零的门,我感觉到一种近乎荒谬的热情,可是好客的主人哪里去了?文儒坊陈承裘故居对面的空地,碎砖和杂草之上,还牢牢矗立着一幢房屋的全部木构体系,梁柱檩枋一应俱全,只是屋顶和墙壁荡然无存,显得凄凉而无助。家园,难道仅仅是土木砖瓦等等建筑材料的堆砌吗?

  去年我来,虽然笼罩着逃难前夕的气氛,三坊七巷毕竟还住着不少人。巷口的鱼丸店、修车铺依然忙碌,老人们坐在家门口聊天,院子里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林则徐母家故居还在卖牛角梳。琐碎但真实的世俗生活给所有建筑灌注进一种暖意。

  然而现在是一座空城!一千年来,三坊七巷也许是第一次被如此彻底地清空,剩下一堆砖瓦木石搭建起来的奇怪东西。一片荒无人烟的街区,就是一件遗弃在垃圾堆的旧衣服,空洞,绝望,荒谬。

  房屋需要人的体温精心养护。这里一口井,四块砖,那里两级台阶,一个挂钩,都不是偶然的,都和人的身体及其生活方式相匹配,我们因此感到亲切。如果我们在冰凉的建筑中辨认出亲人的手迹,或者发现那些曾经塑造我们民族历史和文化的响亮名字,这种意外让我们多么惊喜!文化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我们走街串巷,叩响紧闭的门扉,寻找往昔的时光印痕,不就是为了体验个人对一种伟大传统的触摸吗?通过种种人文遗迹,我们分享一座城市源远流长的历史之维,博大深沉的精神之维。

  三坊七巷是福州文化的见证者和担当者。唐末五代,福建人文初启,三坊七巷有了最初的居民。宋代,福建文化大爆发,三坊七巷也住进了很多福州名人,例如宋太宰余深、国子祭酒郑穆、名士陈烈、名儒陈襄、状元郑性之等。元代至清中叶,福州文化表现比较一般,三坊七巷里的名人也比较不大知名,例如明礼部侍郎萨琦、户部尚书林津、兵部尚书张经,清台湾总兵甘国宝等。外人也许不大清楚,作为省会城市,福州虽然一向是福建的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但其文化中心地位,却一直受到闽北、莆仙和泉州地区的有力挑战。直到晚清,福州才成为全省无可争议的文化中心。

  这是因为清中叶开始,福州地区突然之间迎来了一个科举盛世。有清一代,闽县、侯官两县产生的进士,占全省总数的40%左右。三坊七巷内,也出现了许多科举佳话。黄巷4号被人誉为五子登科宅第,屋主郭阶三的五个儿子全部中举,次子郭柏荫更是进士及第。文儒坊47号的陈承裘生7子,除一子早夭外,居然六子科甲,三个举人,三个进士,长子陈宝琛后来成了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

  科举盛况带来了文化的繁荣。一大批福州籍的高官显宦和名流才俊,在事功和学术上均有非凡建树。晚清人物数侯官!三坊七巷,作为旧侯官县的精英社区,进入鼎盛时期,诞生了一批在近现代历史舞台上叱咤风云的著名人物,例如沈葆桢、林旭、严复、林觉民、陈衍、谢冰心等等。福州文化大放异彩,令人瞩目。

  上世纪20年代以后,代表传统文化精粹的三坊七巷开始衰落,建国以后则完全沉寂。物是人非,如今的三坊七巷居民,已非福州精英,不可能再现辉煌了。

  福州女作家北北的著作《三坊七巷》,以激情澎湃的感性笔墨描写了三坊七巷里走出来的近代名人,他们的家国情怀和历史命运。感谢北北,该书最后还附录了《三坊七巷名人简表》,列出唐末以来69位住过三坊七巷的著名人物,我数了一下,其中44人出生于公元1800年至1900年。这一个世纪的出产,远远超过前面九个世纪的总和。

  我想,三坊七巷让人惊叹,因为它有旺盛的生殖力,养育出一批批才智卓异的儿女。这是问题的关键。房屋重修得再好,住进的全是平庸之辈,丧失了文化创造力,那就成了历史博物馆。

  走过宫巷,往日整洁的巷道一片狼藉。夕阳斜照沈葆桢故居的朱门,这幢左宗棠曾经三度拜访的百年老宅尘垢满面,一副倦容。对面空地堆放着旧木料,一位工人正在刨木板,散了一地雪白的刨花。远远看见林聪彝故居的门楼前竖着脚手架,宅门两侧的风火墙头已经用青砖重砌,新鲜的尖角翘向天际。林宅内部正在全面翻修,几进空荡荡的院落堆满了建筑材料,遍地的脚手架,厅堂地面挖出一个大坑……

  陈衍说:“宫巷皆故家所宅,吾乡之乌衣巷也。”宫巷里住着三坊七巷最显贵的豪门。郁达夫曾经写道:“走过宫巷,见毗连的大宅,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像林文忠公的林氏、刘氏、郑氏,沈葆桢家沈氏,都住在这里,两旁进士之匾额,多如市上招牌,大约也是风水好的缘故。”郁达夫提到的这几家,都与左海伟人林则徐有关。林聪彝是林则徐第三子,家住宫巷24号;林家西邻,是二姐夫沈葆桢家;东头不远住着官至河南巡抚的大姐夫刘齐衔;林家斜对面,是妹夫郑葆中的家。

  宫巷几大家族的婚姻,往往亲上加亲。以沈葆桢为例,沈母是林则徐的六妹,所以他是林则徐的外甥,但他又娶了林家次女林普晴,变成了林家二女婿。后面几辈,流行的还是近亲结婚。例如刘齐衔的长子刘忱娶林聪彝的女儿为妻,后来刘齐衔的孙子刘崇伟再娶林聪彝的孙女林洛仙。沈葆桢家也一样,四公子沈瑜庆娶郑葆中之女,六公子沈瑶庆娶刘齐衔之女,沈家幼子沈琬庆则娶林聪彝的五女林步荀。

  林、沈、刘、郑家族世代通婚,凝聚成一个亲密无间的血缘共同体。同时,他们与三坊七巷其他几个望族,例如陈宝琛家族、郑孝胥家族、郭柏荫家族也有复杂的姻亲关系。最终,这些家族网获了三坊七巷走出的大多数精英。陈衍并非散户,他的姐姐陈仲容就嫁给了沈葆桢的大公子。林旭少孤,家境贫寒,但沈瑜庆慧眼识珠,肯把才貌双全的女儿沈鹊应嫁给他。严复的儿子严叔夏迎娶林慕兰,则是陈宝琛亲自为外甥女做的媒。林觉民的妻子陈意映出于陈宝琛家族,而林觉民本人这边,因为堂兄林长民及其女儿林徽因的影响力,也跻身福州名门了。

  这种乡村般绵密坚韧的血亲社会,颇引人入胜。也许这就是三坊七巷活力之所在?所有家族共享资源,而贫寒子弟的才华一旦显露,也能借助婚姻而获得丰沛的支持。最典型的例子是林旭,没有沈瑜庆帮他捐官,他不可能留在北京,更无缘参与戊戌变法,以23岁的短暂生命划破中国历史的夜空。

  由此而引发的问题是,当传统意义上的世家都风流云散,三坊七巷的文化生殖力是不是已经丧失?所有的坊巷都可以重建,但我们如何重建旧日的文化氛围和社会关系?无论如何,三坊七巷都已成历史陈迹,巷道里不会再走过沈葆桢与严复那样伟岸的身影了,不会再出现陈衍与何振岱那样的名士风流了,连林旭与沈鹊应、林觉民与陈意映那样的古典爱情都已绝版。这只是一次单纯的建筑学修缮!无关社区重建,人文复兴。每块废墟都会生出春草,古老街区也必须不断重生。重生犹如转世,你要得到肉体,代价是放弃灵魂。

  与三坊七巷里的荒芜阗寂不同,整条南后街都是施工现场,正在大兴土木。沿街两排簇新的二层小楼房,按传统特色,以清水杉木板材为门墙,只差不像从前的店铺那样装卸门板,另有一些式样简洁的砖瓦房错杂其中。明清时期,南后街经营旧书、花灯、字画、古玩、文具和装裱的店铺比比皆是。这是一条商业街。有钱,商业是容易重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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