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三坊七巷的灵魂与肉体

来源:新浪博客  2009年12月30日09:55

三坊七巷(资料图)
三坊七巷(资料图)

  作者:萧春雷

  (萧按:本文发表于《华夏地理》2009年2月号。前面贴过一回,只有小半篇,担心影响他们卖杂志。如今过了快一年,手边也没有什么可贴的文章,就把它全文贴出算了。)

  三坊七巷,布列得相当整齐,看上去像一截鱼骨。南后街是粗大的鱼脊骨,纵贯北南,将这片古街区分成东西两半。从北往南数下来,西边的三根鱼刺分别是衣锦坊、文儒坊和光禄坊,比较疏阔;东边则是密如梳齿的七根鱼刺: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和吉庇巷。坊巷的名字在人们的口碑中磨蹭得发亮,然而样式古雅,透着浓浓的旧日王朝气息,仿佛秦砖汉瓦。时代变化这么大,再常用的词语也无法抗拒腐蚀,锈迹斑斑。

  我是听说三坊七巷的修复工程已经开始而来的,有点瞻仰遗容的意味。我对所有的修复都心存疑虑。修复古迹本来就自相矛盾,不如说整容,用更时尚的理念美化衰老的街区,总之它要旧貌换新颜了。有时我们更喜欢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对三坊七巷还算熟悉。上世纪80年代初于福州求学,就常来坊巷间转悠,多半是找人,有时也无目的乱窜。那时福州遍地都是老房子,破旧不堪,低矮的屋檐,白灰脱落的风火墙,板壁多用清水杉木板,内部再用旧报纸糊墙——民谚“纸裱的福州城”就形容福州人用纸张裱糊板壁,封死缝隙,也形容当地的房子很不牢靠。记得那时的三坊七巷一样是平民社区,每个宅院都住着许多人家,大清早就有穿着睡衣的男男女女排队在厕所倒马桶。三坊七巷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她位于福州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八一七路东街口至南门段——边。这地方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海的南京路,厦门的中山路。

  去年初我重游三坊七巷,福州市的其他传统街区基本上消失了,这一大片衣衫褴褛的旧瓦房四面楚歌,成了孤儿。三坊七巷更衰败了。仍然杂乱,但这是乏人照料的杂乱,不像从前是人满为患的充满生气的杂乱。生活仍在继续,房屋朝不保夕,住户们都存了暂住的心理。你不可能认真维护一件随时准备放弃的东西。早就传说三坊七巷要拆了,街面上商家的“拆迁大甩卖”口号一打就是十几年。

  的确,三坊七巷是一截鱼骨,卡在福州城市建设的咽喉上。其尴尬正在于位置显要,随着城市建设的加速,到处起建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可是在闹市中心,还保留这样一片破旧的街区,仿佛福州脸面上一块灰暗的胎记,何况这地方寸土寸金,不知有多少房地产商虎视眈眈。然而,这些年福州文化界要求保护三坊七巷的呼声越来越高,学者、作家、艺术家挖掘创作了大量与之相关的文史、影视、摄影作品,加深了人们对这片古街区文化蕴涵的认识。商业与文化两种利益博弈,形成旷日持久的拉锯战,问题被搁置了下来。

  我对福州的友人说:“三坊七巷被拆毁不会让我惊奇,让我惊奇的倒是她没有被拆毁。如今有哪个城市,会在闹市中心留下这样一片使用价值极低的传统建筑?只有北京的故宫了。福州人的人文情怀让我充满敬意。”

  我特地挑选了洲际大酒店23层这间拐角房间,南面和西面都有玻璃窗。但见一片苍茫的摩天高楼中间,远处的乌石山拔地而起,给天际线增添一抹苍翠;近处的三坊七巷——这块方圆约40公顷的数百座青瓦平房——陷入了高傲的现代建筑群的重围,谦卑得如同一块盆地。历史上的三坊七巷接近方形,如今已经残缺,实际上剩下二坊五巷。南边的吉庇巷和光禄坊已经拓宽成街道,只余半边;北边折损更加惨烈,东北角矗立着著名的东街口百货商店大楼(洲际大酒店即其附楼),连郎官巷都割去半边;西北大半个角落,则被雄壮的衣锦华庭高楼群踩在脚下。昔日的杨桥巷,只剩一幢林觉民和冰心先后住过的传统民居。

  俯瞰这片古老城区,黛瓦相连,坊巷依稀;随着屋顶坡面的变化,粉白的风火墙也充满韵律地起伏,犹如千龙竞渡,风生水起。很可惜,还有好多处废墟胡乱堆放着砂石木料,仿佛一处处溃烂的伤口。三坊七巷的修复工程终于开始了。

  每个巷口都坐着一两位保安。坊巷内行人稀少,门窗紧闭,住户迁徙一空。走在窄长的青石道上,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在巷子里空洞地回响。巷道很久没有打扫了,碎砖、毛石、泥土、旧木料杂乱堆放在路边,塑料袋兀自在空中回旋。不时会遇见几幢已经夷为平地的房屋,断垣残壁上露出梁木和屋檐移开后的新鲜印痕。拆去半边的房屋,显露出黑黝黝的七零八落的内部骨架,让人看了难过。有些外墙倒塌后,一向秘不示人的屋壁背面头一回暴光示众,露出竹编的本质,潦草得连石灰都没涂抹。

  许多重要的空房都有保安看管,他们阻止我拍照。但是我看见了一个开膛破腹的三坊七巷,看见了建筑的内脏——粗糙的骨骼、筋脉、血管和空洞的胃。三坊七巷正在经历再生的阵痛,它将长成什么样子?

  一座城市,不仅是共时的存在,还是一种历时的存在。无数坟墓、废墟、古迹、老街、旧宅,不经意地嵌入我们的生活,呈现数千年文明演进的痕迹。它们构成了城市的历史纵深。一座完全崭新的城市只是匍匐在大地上的浅浮雕,没有精神维度。像人一样,灵魂和性格,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形成。

  三坊七巷本身就是时间的产物。福州古城始建于汉代,称冶城。西晋,郡守严高在屏山南麓筑郡城,称子城,但范围很小,三坊七巷这一带还在城外,显然不是居民区。公元901年王审知在子城之外又建罗城,才把这地区包括在城内。估计三坊七巷形成于唐末五代,宋代基本定型。北宋梁克家的《三山志》已经提到了三坊七巷中的三坊六巷。但是作为一个名词三坊七巷连称却出现得很迟,成书于19世纪中期的《榕城考古略》提到“俗有三坊七巷之名”。民国初年,郭白阳《竹间续话》云:“会城内有‘三坊七巷’之称,皆缙绅第宅所在也。”大约晚清以后,三坊七巷因达官贵人众多,成为福州城首屈一指的高尚社区。

  福州是一座儒雅的城市。最早一位定居于三坊七巷的名人,就是唐末诗人黄璞。传说黄巢大军夜过黄巷时,特地熄灭火把,战马衔枚,以示对大儒的敬意。这故事不管真假,却体现了福州人对文化的尊敬。1832年,清代高官梁章钜买下了这幢房子,筑雪洞、叠假山、建东园,焕然一新,藏书楼却不称梁楼,而称黄楼。

  梁章钜故居的门牌是黄巷36号,最后搬进了一个幼儿园,如今也搬迁一空。门墙两侧马头墙低矮,厚实,门上钉着“黄璞、梁章钜、陈寿祺故居”的牌子。我后来才知道,陈寿祺的房子其实在东邻,我因此错过了真正的陈寿祺故居。陈寿祺是清中叶大学问家,曾任《福建通志》总纂,鳌峰书院山长,门下弟子无数,其中最知名度就是林则徐和梁章钜。陈梁二人都以藏书著称,他们搬在一起,想必存有分享对方珍藏图籍的心思吧。

  三坊七巷里文人间的交往让人羡慕。光禄坊的玉尺山房,因宋代福州知府程师孟来访,遗下“光禄吟台”题刻;1850年,学者叶敬昌邀林则徐于此放鹤,留下“鹤蹬”两字纪念。同治年间玉尺山房归文史名家郭柏苍,也就是五子登科郭家的老四,他的儿子郭白阳在《竹间续话》提到这房子,还感伤地说:“余之旧居也。”再然后,房主人换成了沈葆桢的女婿李端,其子李宗言、李宗袆兄弟好诗,成立了一个诗社,每月聚会四五次,长达十年。19名诗社成员中,包括了后来名满天下的不懂外语的翻译家林纾,同光体代表性诗人郑孝胥、陈衍。说同光体闽派诗风诞生于此,并不过分。

  陈衍与郑孝胥都住三坊七巷,相隔不远。郑孝胥故居在衣锦坊洗银营1—4号。我去找过,一堵斑驳厚实的土墙围得严严实实,门扉紧闭,没有挂牌保护,普通的游览地图也不标示,大约因为他晚年出任伪满洲国总理,大节有亏,遭人唾弃。如果暂时撇开道德立场,郑孝胥倒真是一个不世出的大才子,在书画和诗歌方面成就极高,有人甚至推许为“晚清诗坛第一人”。就因为他当了汉奸,陈衍与他绝交。1938年,郑孝胥暴死于长春。

  我对陈衍的仰慕,最初是因为他主持修纂的民国版《福建通志》。多年前我还在泰宁老家,曾借阅了全套在家乱读,线装,共100册,叠起来将近一人高;后来又购得他的《石遗室诗话》、《陈衍诗论合集》等著作,十分心仪。去年我在大光里15号觅得陈衍故居,有位老人邀我进去参观,天井和厅堂都铺着大块青石板,但堆满杂物,全非旧观;右边一小院倒是清幽,一座两层杉木阁楼据说是当年旧物,不知是不是匹园和皆山楼?陈衍于1905年买下此屋,但他常年旅居在外,晚年回家修志,才一住十余年。他写诗自道:“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这次重游,大门紧闭,人迹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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